在获奖后,迪伦在拉斯维加斯亮相,他对获奖只字未提,以一曲《Why Try to Change Me Now》结束了演出。诺贝尔奖公布后的这段时间向来是众声喧哗,一个或许不为人知的作家,瞬间成为经典。纵然有真正的粉丝为此真心高兴,相信更多的人在鲍勃·迪伦得奖后,才上网恶补他的生平,重新认识一个获诺贝尔文学奖的歌手。
这个歌手叛逆、反抗,于是人们开始猜测,他会去领奖吗?他会对自己的获奖说什么?他会不会干脆拒领诺贝尔奖?众人猜测不断,迪伦官方网站也说:“没人能够肯定这位享乐又清醒,标新立异又寻根究底的鲍勃·迪伦会有何反应。”
去年,鲍勃·迪伦发布了一张翻唱专辑《Shadows in the Night》,因为专辑的推出,他接受了英国《独立报》的一次专访。在这次访谈中,迪伦抛出许多金句,也谈了他对人生、幸福、老年这些话题的思考。希望这篇长访谈,在阅读后能让读者们有所思考,从不同的面向了解这位新晋诺贝尔文学奖得主。
“从西海岸走到东海岸,你会发现人们都穿着相同的衣服,有着同样的想法,吃着同样的食物。所有东西都是标准化、工业化的产物。”
“从某种程度上说,拥有金曲让歌手只能活在过去。很多歌手躲在过去,是因为那里更安全。”
“但是当代人们的生活充满了恶趣味。迟早你要接受它,否则你无法生存。恶趣味并不会毁灭一个人,但我们每天都能看见它——从广告牌到电影,从报纸到杂志。我们看得到人类文明的毁坏以及对此的嘲讽,到处都是。”
“生活有起有落,你必须要让时间成为你的朋友。真的,时间才是你的灵魂伴侣。孩子们很幸福。但他们还没经历过大起大落。我甚至不确定幸福的含义。我不知道我个人能否定义它。”
Q:在发行了数张饱受赞誉的原创专辑之后,为什么现在发行了这张翻唱专辑?
迪伦:我觉得时机到了。其实早在上世纪70年代后期,我第一次听到威利·纳尔逊(Willie Nelson)的专辑《Stardust》时,就已经萌生了这个想法。我觉得我也能这么做。于是我去找哥伦比亚唱片的老板Walter Yetnikoff。我告诉他我也想做一张金曲翻唱专辑,就像Willie一样。他当时的回复是:”你尽管去做这张专辑吧,但我们不会出资,也不会发行。但是如果你真的想就去做吧。”后来我出了一张专辑叫《Street Legal》。现在回过头来想想,Yetnikoff也许是对的,当时的我要做这样的专辑的确太早。
之后的几十年,我不断听到这些金曲被别人翻唱,而我自己也心痒痒。我也好奇有没有人跟我有一样的想法。比如我很希望听到洛·史都华(Rod Stewart)的翻唱专辑。我想如果其他人能赋予这些老歌新的感觉,Rod肯定也能。但是这张唱片很令人失望。Rod是一位很棒的歌手,但放一个30人的管弦乐队在他身后没有任何必要。我并不想质疑任何人生存的权利,但你总能分辨出一个人对一件事是否用心,而我觉得Rod并没有用心。这张专辑听起来和其他翻唱专辑并无二致,只是把录音配到了原带上,而这些老歌并不是使用现代录音技术就能够有很好的效果。
对于那些听着这些老歌长大但感受平平的人来说,这些歌也是后来摇滚乐毁灭的对象——诸如音乐厅演奏曲、探戈舞曲、40年代的流行歌、狐步舞曲、伦巴舞曲以及欧文·柏林(Irving Berlin), 乔治·格什温(Gershwin),哈罗德·阿兰(Harold Arlen)等音乐家的作品。他们都是颇有名望的作曲家。对于现代歌手来说,他们很难与这些老歌曲产生共鸣。
当我最后开始录制这张专辑的时候,我大约有30首备选曲目,而最后的这10首产生了某种和谐的韵律。他们好像彼此关联。我们会在全世界的舞台上巡演,不加人声地演奏这些歌曲,听起来效果非常不错。你经常能听到这些歌由一整个管弦乐队演奏,但我只用一个5人乐队。当然,一个制作人会说:“让我们放一些和弦在这,放一些号角声在那。但我不打算这么做。我甚至不打算用键盘和大钢琴。因为钢琴声太引人注目,会支配整首歌曲走向你并不希望的方向。
Q:你觉得对你的老歌迷来说,这张专辑会是一个惊喜吗?
迪伦:他们应该不会感到意外。这么多年我演唱过各式各样的歌,而他们肯定也听过我翻唱别人的歌。
Q:专辑的制作过程是怎么样的?
迪伦:一旦你确定了一首曲子,你就要去研究其他人对它是怎么演绎的。一个版本引申出另一个版本,知道我们吸收了比如哈利·詹姆斯(Harry James)的曲调,或者甚至是佩雷茨·普拉多(Pérez Prado)的。我的踏板电子吉他手是这方面的天才。他能演奏的曲风横跨乡村和爵士。一共只有两个吉他手,其中一个只负责打节拍。贝斯手负责演奏编排好的曲调。某种程度上这很像乡村音乐。我的意思是,Bill Monroe(编者注:蓝草音乐之父)的乐队里没有鼓手。汉克·威廉姆斯(Hank Williams)也不用鼓。有时候鼓点会削弱节奏中的神秘感。我能演绎这些歌曲的方式只有一种,那就是用数量极少的混音现场演奏。没有耳机,没有混音,没有人声,没有分轨。我知道这种方式很传统,但这也是我所知道的能演绎这些老歌的唯一方式。演唱的时候,我想我离麦克风大概6英寸。我们会为调音师演奏好几遍。他在四周放了好多个麦克风。我告诉他,他想让我们弹几遍我们就弹几遍。每首歌就是这么出来的。
Q:这种演绎方式非常具有亲密感。我想这也是你的诉求吧。
迪伦:没错。我们在国会录音棚录制,它很适合录制这样的专辑。但我们没有用里面任何的新设备。调音师有一些自己珍藏的旧设备,他全带来了。
鲍勃·迪伦,1968年 图片来源:Independent
Q:你是自己编曲的吗?
迪伦:不是。原来的编曲大概需要30人的乐队。我们做不到,甚至没有去尝试。我们只能挖掘这些歌曲最核心的部分并努力实现。在这种情况下,你必须坚信自己的直觉。
Q:你是听过了各种版本后,然后去粗取精产生了自己的版本吗?
迪伦:这类歌曲已经被演绎很多年了。我想翻唱的就是妇孺皆知的金曲。而我想表现的是这些歌曲的另一面——用一种我独特的方式。你必须认同歌词的含义,并把歌词放在和旋律同等重要的位置。除非你打心底里认同这首歌,不然就没有演绎它的必要。比如《Some Enchanted Evening》这首歌。又比如《Autumn Leaves》。你要唱这首歌,就要明白得到爱与失去爱的感觉,否则唱了也是白唱。这是一首太有深度的歌。一个还未走出校园的小男生不可能懂。
人们总是在谈论弗兰克·辛纳屈(Frank Sinatra)——他们也应该谈论他——他拥有最优秀的编曲。这些编曲在为他工作时,和为其他人工作时不一样。他们的编曲在各个层面上都淋漓尽致。而Frank也能适应这样的编曲,因为他就是有那种将歌曲像讲故事一样呈现的本事。他的歌唱给你听,而不是像今天的许多流行歌手一样唱给所有人听。这也是我所追求的。我大概许多年前就受到了Frank潜移默化的影响。
Q:这张专辑中歌曲的跨度很大,但几乎都是美国人耳熟能详的金曲,而且Frank都曾演绎过他们。你有受到他的影响吗?
迪伦:你知道,当你演绎这些歌曲的时候,不可能不受到Frank的影响。因为他就像一座大山,而你必须翻越过去,即使你并不打算登顶。而且很难找到他没有演绎过的曲子。他是你绕不过的弯。
Q:你在60年代曾经写道Frank版本的《Ebb Tide》深深地触动了你。但你后来又说:”我现在不能再听这歌了。现在不是对的时机。“
迪伦:确实是这样。有许许多多过去的事物,我现在必须重新看待。它们会时不时地打动我,因为它们属于一个和现在完全不同的世界。《Ebb Tide》是一首伴随着我长大的歌。它当时是一首流行热歌。原唱是Roy Hamilton,他是一位优秀的歌手,他用一种浮夸的方式演绎了这首歌。我以为我已经听腻了。后来我在某个人的家里听到了Frank版本的《Ebb Tide》。后来我至少听了有100遍。我发现我好像从来没听过这首歌,我也不知道Frank是怎么做到的。它仿佛能将你催眠。我从来没听过一首在各个层面都做到这样极致的歌。
Q:或许是因为这首歌在当时太平庸了,所以没有很多人喜欢?
迪伦:平庸?我不认为任何人有胆量说Frank平庸。卡鲁亚克(Kerouac)听他的歌,查理·帕克(Charlie Parker)和迪兹·吉莱斯皮(Dizzy Gillespie)也听他的歌。但我自己当时从来没有买过Frank的专辑,如果你是这个意思的话。我从不听他的歌作为灵感来源。但他的专辑到处都在播放。Swing music, Count Basie, romantic ballads, jazz bands——这些音乐种类他都有涉猎,所以很难去定义他。但是就像我说的,他无处不在。你会在车里或自动唱片机里听到他的声音。无论你是什么年龄,你都知道Frank Sinatra。当然到了60年代,没人像40年代那样崇拜他。很多我们以为能留存在现在的事物最终都消逝了,但是Frank从未消逝。
Q:你觉得这张专辑冒险吗?会不会担心Frank的粉丝说他的版本无法被超越?
迪伦:冒险?像穿过雷区那样吗?还是像在毒气瓦斯工厂工作?对于出专辑,没有冒险这一说。拿我和Frank比较?简直是天方夜谭。和他出现在同一句话里都已经是莫大的赞美。没有人敢去触及他。我或者任何其他人都不行。
Q:你觉得Frank会怎么看待这张专辑?
迪伦:我认为他会很惊奇我能用一个5人乐队完成这些曲目。他会在某种程度上为我感到骄傲。
Q:你成长的过程中还听过哪些音乐?
迪伦:最早的时候,在摇滚之前,我听大型乐队的演奏——广播上播的任何东西——以及那些在宾馆演奏的乐队曲子,让我们父母都能闻歌起舞的那种。我们家那时候有一台很大的收音机,长得就像自动点唱机,最上面有一个磁带播放器。上任房主留下了所有家具,包括一台钢琴。当我们搬进去的时候,播放器上面就有一盘磁带,贴着一个红色标签,我记得应该是张哥伦比亚的唱片。我忘了是谁唱的,可能是Bill Monroe,也可能是the Stanley Brothers,反正在唱《Drifting Too Far From Shore》。我从来没有听过这样的歌曲。它改变了我的听歌品味。
为了理解这些,你必须了解我的出身。我来自遥远的北方。我们那时候一天到晚地听收音机节目。我想我可能是最后一代,或者接近最后一代不伴随着电视成长的孩子。所以我们听了一大堆广播。大部分节目都是戏剧。对我们来说,这就是我们的电视。你听到的每样东西,你都能想象它长什么样。甚至对于在广播上演唱的歌手,因为我看不见他们长啥样,于是我就想象他们应该长什么样子:他们穿着什么衣服、做着什么动作。知道Gene Vincent吧?在我的幻想中,他应该是个又瘦又高的金发小伙。
Q:除了广播剧你还听些什么?
迪伦:在北方,你会听到某些没有名字的频道播放一些类似摇滚的音乐——乡村布鲁斯。你能听到诸如Slim Harpo、Lightnin' Slim and gospel groups、the Dixie Hummingbirds、the Five Blind Boys of Alabama的歌。我的家乡在太北边的地方,我甚至不知道Alabama在哪。然后在一个不同的时段,你能听到布鲁斯——比如Jimmy Reed, Wynonie Harris和Little Walter的歌。还有一个在芝加哥外的电台,放的全是乡村音乐,像Riley Puckett, Uncle Dave Macon和the Delmore Brothers的作品。每周六晚,我们也听来自Nashville的the Grand Ole Opry音乐会。许多栏目明星,像Webb Pierce, Hank Snow, Carl Smith, Porter Wagoner(除了Hank),都会来到我生活的小镇,在兵工厂演奏。我就是看着这些乡村音乐歌星长大的。
有天晚上我躺在床上听广播。我想是在Louisiana的一个电台。我也不清楚Louisiana在哪儿。我记得听到了The Staple Singers的《Uncloudy Day》。这是我当时听过最神秘的歌。感觉像浓雾滚滚袭来。可能是接下来一个晚上,我又听了一遍,那种神秘感更强了。那究竟是什么?怎么做到的?这首歌好像穿过了我的身体,就像我的隐形的一般。那是什么乐器?一把颤音吉他?什么又是颤音吉他?我也没有概念,因为我从来没有见过。还有那鼓掌声是什么?那个歌手好像从我的灵魂里拉出了某些我自己都没有意识到的东西。在听过了第二遍之后,我不觉得那晚我还能睡着了。我知道这些Staple Singers和其他的福音组不一样。但他们又是谁呢?
我甚至上学的时候都在想他们。后来我设法到the Twin Cities,亲手拿到一张The Staple Singers的黑胶唱片,其中一首歌正是《Uncloudy Day》。我看着唱片封面研究了半天,就像其他人一样。我一眼就认出了Mavis是哪个。我知道是她唱的开头部分。我也知道Pops是哪个。所有信息都写在唱片背面,虽然不多,但也足够我了解个八九不离十。Mavis在照片中看起来跟我一般大,但她的歌声着实打动了我。相比其他福音组,我听The Staple Singers的作品最多。我喜欢灵魂乐曲。它们让我感到严肃,让我感觉被埋进土里的同时又被拔了出来。Mavis是一位出色的歌手——她的歌声深沉而神秘。可能是因为年轻,我甚至觉得那种生活本身就是一个谜。
这一切发生在民谣进入我的生命之前。我那时还是个摇滚乐迷,是第一代摇滚乐手的继承者,比如Buddy Holly, Little Richard, Chuck Berry, Carl Perkins, Gene Vincent, Jerry Lee Lewis等等。他们的音乐是黑白的,很燃,仿佛你的衣服都会着火似的。它是黑人文化和乡村文化的融合。当我第一次听Chuck Berry的歌的时候,我并没有觉得他是个黑人,而应该是个白人乡巴佬。当时的我年幼无知,竟不知道他还是个诗人。"Flying across the desert in a TWA, I saw a woman walking 'cross the sand. She been walking 30 miles en route to Bombay to meet a brown-eyed handsome man."直到后来我才知道写这样的歌词是多么困难。
Chuck Berry是音乐界的全才,他完全可以胜任爵士歌手、民谣歌手、吉他鉴赏家等多种身份。他同时也有唱圣歌的一面,在50-100年内他都会被视为一个宗教标志。这世界上只有一个他,而他真正的本职工作比以上提到的这些更困难。如果你见过他本人,你就会知道他唱歌经常跑调,但谁不会呢?他要边弹吉他边唱。很多人认为边弹边唱很容易,其实并不是。漫不经心地弹奏确实很容易,但如果你真的想用心弹奏,并不是很多人都擅长。
Q:而且他一直是乐队里的主吉他手。
迪伦:不,他是唯一的吉他手。此外还有Jerry Lee Lewis,跟他很像,人们也很喜欢他。肯定有一种杰出的力量是超越这些摇滚歌手、摇滚本身和摇滚所代表的意义的,至少不单单只是停留在黑人和白人的文化上。这些元素融合在一起,不可分割。如果你想把它们拆开,你就是在杀死摇滚。
Q:你的意思是由于它是人种混合的,所以变得很危险?
迪伦:人种偏见确实存在很久了,所以没错。黑人元素最后演变成了灵魂乐,而白人元素演变成了流行乐。我认为摇滚是乡村布鲁斯和摇摆乐的结合,而不是芝加哥布鲁斯和现代流行乐的结合。真正的摇滚直到1961还是1962年才出现吧?反正它是我DNA的一部分,从未从我身上消失。对不起,我忘了你刚刚问了什么问题。
鲍勃·迪伦,20世纪60年代。 图片来源:Independent
Q:我们聊到了你的灵感来源和你对Staples乐队的Mavis的喜爱。
迪伦:对啊,Mavis!我刚刚讲到我看到了The Staple Singers的照片。我对自己说道:“你知道的,有一天你会站在那儿,手里挽着那个女孩。”十年后,我做到了。但一切发生得那么自然,好像命中注定。
Q:我在想找出那些伍迪·格思里(Woody Guthrie)的唱片对你来说有多么重要,以及Mick Jagger和Keith Richards如何跑遍伦敦去找布鲁斯专辑。而现在互联网上拥有一切——你只需点点鼠标就能听到历史上几乎所有音乐。这让制作音乐变得更方便了吗?或者起了反作用?让音乐升值还是贬值了?
迪伦:如果你是大众中的一份子,而你拥有所有音乐资源,你要听什么呢?你打算同时听多少种音乐呢?你的大脑会变成一团浆糊,我想一切都会乱套的。在以前,如果你想听Memphis Minnie的歌,你必须要去找一张精选专辑,里面有她的歌,同时你也可能在同一张专辑里听到Son House、Skip James和the Memphis Jug Band的作品。或者你也能在别的地方找到她的歌。你会想方设法弄清她是怎样的一个人。她还活着吗?她自己演奏吗?她能教我任何东西吗?我有机会和她见面吗?我能为她做什么?她需要什么吗?但现在你想听她的歌,可以轻轻松松找到几千首。你不禁会感叹:“这实在是太多了!”正因为信息太多,你才希望得到的少一些。
Q:这张专辑里的歌曲是按你所希望的顺序编排的吗?你会担心苹果公司单首单首地卖你的歌吗?
迪伦:专辑售卖方面的事情我一概不关心。但是人们听音乐的方式变了,而且我希望他们以某种方式听到所有的歌曲。但是,信不信由你,我录制的顺序就是你听到的顺序。但并不是说这就很重要。一首歌我们通常3小时就录完了。没有混音。就是它原来的样子。国会录音棚拥有巨大的回声录音室,所以可能产生了一部分影响,但我们尽量少地利用现代录音技术。错误地使用新技术造成过许多麻烦。
Q:这次录制是一次实验吗?
迪伦:这不仅仅是一次实验。这是一个能否录制成功的问题。我猜你大概会说我们用传统的方式在做。那也是我以前录制专辑的方式。我知道80还是90年代才开始用耳机。我并不喜欢用耳机。
Q:你觉得耳机会产生距离感?
迪伦:是的。戴上它你会干扰你自己。我从没听说任何人戴上耳机就唱得更好的。它只是给你一种虚假的安全感。歌手们大都不需要耳机。我不认为Springsteen或者Mick需要。但是其他人或多或少已经屈服了。但他们不应该屈服的。它们不需要屈服。尤其当他们拥有一支优秀的乐队时。
现在的录音棚都充满了新科技,它们有自己的工作方式。对我来说,更新录音棚就是把它变成以前的样子,而这永远不会发生。据我所知,录音棚的预订永远是爆满的,所以很显然人们喜欢这种科技的进步。录音棚越高科技,他们的需求量就越大。公司们已经占领了录音棚。实际上,商业已经占据了美国人的全部生活。从西海岸走到东海岸,你会发现人们都穿着相同的衣服,有着同样的想法,吃着同样的食物。所有东西都是标准化、工业化的产物。
Q:我们来聊聊专辑里的第一首歌《I'm a Fool To Want You》。我对你如何被动接受那种心碎的感觉很感兴趣。据说Frank Sinatra是为他的挚爱Ava Gardner写的。你曾经写道,艺术家是用炼金术传递情绪的。“我并没有感受到它,”你说道,“我做的只是被动接受。”这样说对吗?
迪伦:你是对的,不过你没必要过分强调这点。其实这一切都与技巧有关。每位歌手都有三种或四种或五种技巧,可以有不同的组合。有些技巧你抛弃了,转而学习了其他技巧。但你需要它们。就像任何其他事一样。对于你所从事的事,你必须要掌握一些其他人不会的技巧。唱歌说白了就是如何利用这些技巧。只用一种行不通。但也没必要同时用三种以上。但你可以随心所欲地交叉使用这些技巧。所以是的,从这个层面看唱歌有点像炼金术。
当歌手和当演员不太一样,当演员可以从自我的经历中提取有用的部分用在表演上,而不用考虑自己演的是哪部剧。演员假装自己是另一个人,但歌手不是。这就是二者的区别。歌手们时常要演唱很少掺杂个人情绪的歌曲。再加上许多金曲年代久远,已经基本定型了,能给歌手发挥个人创意的空间就更少了。
从某种程度上说,拥有金曲让歌手只能活在过去。很多歌手躲在过去,是因为那里更安全。如果你听过今天的乡村音乐,你就知道我什么意思了。为什么这些歌听起来千篇一律?我想这跟技术的发展有关。技术是机械化的,而不是情绪化的,但情绪构成了人们的生活。乡村音乐受到技术的打击尤为严重。我专辑上的这些歌都是由已经过时很久的音乐家写的。我可能为帮助他们重回潮流尽了一份绵薄之力。但他们的作品已经成为了失传的绝技,就像达芬奇、雷诺阿和梵高的画作一样。已经没有人像他们一样画画了。但去尝试总没有错。
所以对于《I'm a Fool to Want You》这首歌,我能说我知道它,我会唱它,我对它的每句歌词都有共鸣。我的意思是我懂这首歌。就好像是我写的一样。对我来说,唱这首歌比唱《Won't you come see me, Queen Jane》来得容易。曾经并不是这样,但现在是。因为《Queen Jane》可能有点过时了,但无法被超越。《I'm a Fool to Want You》却没有过时。它讲述的是人类的情感,这永远不会过时。这些歌里没有任何矫揉造作的成分,每一句都是真心实意的。他们是不朽的,不论是旋律或是歌词。
Q:你希望这些歌是你写的吗?
迪伦:从某种程度上说,我很庆幸我没有写出这些歌曲中的任何一首。对于我喜欢的但不是我写的歌,我更有把握。我有更大的自由度,我也了解这些歌。我知道这些歌已经40年、50年甚至更久,他们已经融入了我的生命,我对他们一点也不陌生。我写过这样的歌…我不知道该怎么形容,就好比你环游世界,去看不同的东西。我喜欢莎士比亚的戏剧,我就去看——即使不是用英语写的我也不在乎,我就是喜欢莎士比亚。这些年我看过各种版本的《奥德赛》、《哈姆雷特》和《威尼斯商人》,其中有些版本比另一些好,甚至好很多。这就像是听了一首歌很糟糕的版本,但在某个地方,某个人会有更棒的版本。
Q:我喜欢你演绎的《Lucky Old Sun》。我想知道背后的故事。你对这首歌有什么特别的记忆?
迪伦:我对这首歌太熟悉了。我想任何我的同龄人都不会不知道这首歌。我的意思是,他已经有数百个翻唱版本。我曾在音乐会上演唱过这首歌,但我直到最近才明白它的内涵。
Q:所以你是怎么做的呢?
迪伦:你要把这首歌一层层解剖开来,看它究竟适不适合你。大多数歌会有桥段,来使听者从主歌中分散注意力,从而不觉得无聊。我的歌一般没有桥段,因为诗歌里没有它们。但是对待一首像《Autumn Leaves》这样的歌时,你得去判断它究竟讲了什么。我们可以看看Eric Clapton是怎么做的。他先唱这首歌,再弹10分钟吉他,再唱。他可能又弹了一遍吉他,我不记得了。但是当你听他的版本时,最重要的部分是什么?很显然,是吉他弹奏的部分。对Eric来说这么做没问题,因为他是一位吉他大师,无论他录任何歌,吉他都会是主角。但其他人没法效仿他。而实际上这也并没有挖掘出《Autumn Leaves》的内涵。作为一名表演艺术家,你并不会有太多机会这么做,而当机会来了你并不想浪费。对于这些歌你必须要研究它们的歌词。你必须要一首一首地研究并发掘它们的意义。除非你有身临其境的感觉,你就不要唱它们。如果你想伪装这种感觉,尽情去做,只是我不是那种歌手。
Q:我们能聊聊这些歌的旋律吗?
迪伦:当然了,它们棒极了,对吗?所有这些歌都有古典乐的美感,为什么?因为所有的作曲者都受过古典音乐的熏陶。它们了解音乐理论,也上过音乐学院。它可能是一段莫扎特,巴赫的旋律——保罗·西蒙曾经用一段巴赫的旋律创作了一整首曲子——也可能是一段贝多芬、李斯特或者柴可夫斯基的旋律。如果你是一名职业作曲人,听柴可夫斯基能给你许多灵感。
这些歌曲大部分都由两个人完成,一个作曲,一个写词。我只知道一个人能作曲又能写词,他就是欧文·柏林(Irving Berlin)。这家伙就是个天才。他就好像拥有取之不竭的天赋,能凭空创作出这些词曲,其他所有写词的人都需要依赖某段音乐才行。
Q:这些歌曲现在的受众和当年肯定不一样。会不会是些音乐考古学家呢?
迪伦:不会。我喜欢这些歌,觉得有共鸣。我希望人们和我一样产生共鸣。想为它们找到新听众这种想法或许有点放肆,好像它们是凭空出现的。除此之外,当我站在舞台上放眼望去,我看到了其他表演者没有看到的。
Q:你在舞台上看到了什么?
答:当然不是一群同类人。底下坐着的人我甚至无法分类,我不能说他们是某一类的粉丝。我看到一位西装革履的人坐在一位穿着蓝色牛仔裤的人身边。我还看到一位穿着体育外套的和另一位穿着T恤和牛仔靴的坐在一起。我能看到穿着晚礼服的女人,也能看到朋克范儿的姑娘。总之就是什么样的人都有。每个人性格都不同,但与年龄无关。我曾经参加了一场Elton John的节目,感觉很有趣。现场至少坐着三代人。但他们并没有什么不同。对于这种好几代人追捧同一个明星的现象,人们总爱大惊小怪。如果所有年代都是一样的,这又有什么关系呢?我很高兴在我的受众里没有发现某个很容易辨识的群体。我不在乎年龄,但是青年群体毋庸置疑可能阅历不足,不能够理解这些老歌的内涵。
Q:这张专辑里的曲子宣扬了一种复古的浪漫爱情观,因为在现代的爱情观里矜持似乎没那么重要了。人们约会,然后上床,一切顺其自然。以前那种甜蜜而又痛苦的情感一去不复返。你觉得年轻人会觉得这些歌太迂腐吗?
迪伦:你说呢。我不知道他们为什么会产生迂腐的感觉,但是迂腐这个词本身又是什么意思呢?似乎和俗气很像,但我也不会用这个词。这些词没有任何力量。这些歌曲,无论你喜不喜欢,颂扬的都是美好的品德,这是它们最根本的东西。如果某人觉得它们迂腐,随他的便。但是当代人们的生活充满了恶趣味。迟早你要接受它,否则你无法生存。恶趣味并不会毁灭一个人,但我们每天都能看见它——从广告牌到电影,从报纸到杂志。我们看得到人类文明的毁坏以及对此的嘲讽,到处都是。这些歌就是这些恶趣味的反面。浪漫从不会过时,它是激烈的。也许它和现在的媒体文化不合拍,但我们也只能默默接受。
Q:你曾经说道你是“走侧门”进的音乐圈。因为当时没有人觉得民谣能在音乐产业中大放异彩。但现在,你翻唱了这些美国历史上最具标志性的歌曲。你觉得你终于“走正门”了吗?
迪伦:你说的基本都对。你得不断努力前行,找到那样能带你进门的东西。有时候那一天已经来临,你也拿到了钥匙,你却自己把它丢了。但是民谣进入我生命的时机刚刚好。晚10年不行,早10年我也不知道民谣是什么。它们只是和流行音乐太不同了。后来民谣没落了,要么是变得太商业化,要么是披头士谋杀了它。可能它会销声匿迹。但实际上到了今天,民谣仍然是一种具有活力的音乐形式,而且许多人演绎得比我们好得多。它只是不属于流行音乐帝国的一部分。我不过是在没有同类艺术家存在的时候接触了民谣,所以我拥有民谣音乐的整片土壤。我成为了民谣唱作人,我想我也只能做这个——毕竟我不能做那种很燃的摇滚乐手,但我能写很燃的词。
Q:你的许多新歌都与衰老有关。你曾经说过人们不会退休,他们只是逐渐消失,慢慢走出潮流了。而如今你也已经73岁了,是当曾祖父的人了。
迪伦:人是会变老的。热情是年轻人的事,对吧?年轻人就应该富有激情,而年长的人就应该更睿智一些。我的意思是,你曾经年轻过,留下一些财富给年轻人这就够了,如果一味地不服老,真的会伤到自己的。
Q:有人来看望你,你显然很高兴。
迪伦:这就像一个久经赛场的运动员,比如费德勒,他一年中大部分时间都在工作。一年365天他有可能250天都在工作,年复一年。道理就在这。你必须去找人们,无法让人们来找你,除非你在拉斯维加斯有固定的比赛合同。但是幸福——很多人说一辈子都没感受到幸福,当然也没有永恒的幸福。不过知足常乐。幸福是上天的恩赐。事实上,它从未经过我的脑海。你可能在这一刻因为一顿美食感到幸福,下一刻未必如此。生活有起有落,你必须要让时间成为你的朋友。真的,时间才是你的灵魂伴侣。孩子们很幸福。但他们还没经历过大起大落。我甚至不确定幸福的含义。我不知道我个人能否定义它。
Q:那你感受到过幸福吗?
迪伦:我们都在人生的某个时刻感受到过幸福,它就像水一样从你手中流过。有苦难就有幸福。一个人怎样会感到幸福呢?钱能买到幸福吗?有些亿万富豪能买30辆豪车,甚至买下一个体育俱乐部,他就是一个幸福的人吗?有什么能使他更开心吗?把钱捐给其他国家的人会使他幸福吗?会比捐给祖国、创造就业机会更幸福吗?现在我不是说他们必须这样做——我不是在讲共产主义——但他们应该怎样处理他们的财富呢?他们善良地使用了他们的财富了吗?如果你不知道善良是什么意思,查查希腊语字典吧。它的意思简单明了。
Q:所以他们应该转移自己的注意力?
迪伦:我认为是这样。因为美国曾经犯了许多错误,尤其是在国内一些可以解决的问题上。这些富豪中当然有好人,他们能朝着一个目标努力。他们能建设许多工厂,创造许多就业机会。但是没有人能告诉他们怎么做。他们只能听从上帝的指示。
Q:让我们聊聊你的天赋。像George Balanchine这样的舞蹈家觉得他是缪斯女神的仆人,而毕加索觉得他是创意过程的龙头老大。你怎么看待自己的天赋呢?
迪伦:哈哈,我希望我能像毕加索一样幽默风趣。我更倾向于说我是自己创意过程的老大。当然,这不是真的。就像世上只有一个Frank,世上也只有一个毕加索。而我比较认同George的说法,毕竟要控制创意过程并不容易。
Q:真的那么难以掌控吗?
迪伦:当然,绝对是。它不可控制。比如我要在我的表演中演唱什么曲目呢?什么是我缺少的呢?创意过程总是从“我缺什么”开始。我需要各种各样的歌曲——快歌、慢歌、小调、歌谣、伦巴舞曲——他们在一场演出中交替出现。多年来我一直想找到如莎士比亚戏剧般的歌曲,这样我就能从这些歌开始谋划。当我有了一个方向,我就不听地在脑海中演奏,直到一个想法应运而生,而这个想法是整首歌的关键。想法最重要。就像在爱迪生发现电之前,电早就存在很久了。在列宁提出共产主义之前,它也早就存在了。所以创意和想法密切相关。灵感就是你怎样处理这个想法。但是灵感不会凭空而来。
Q:很感谢你认真回答以上的所有问题。
迪伦:我发现这些问题都很有趣。上次我接受采访,主持人问了一堆乱七八糟的,就是不问音乐。我是一个音乐人,好吗?人们从60年代起就在问我这些问题——他们像问医生、心理咨询师、教授或者政治家那样问我?这究竟是为什么呢?为什么要问我这些问题?
Q:那应该问一个音乐人什么呢?
迪伦:当然是音乐啊!
(翻译:竺怡冰)
访谈来源于界面新闻
本文由中国文化译研网综合
2024-12-24
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